杨绛《一百岁感言》:世界是自己的,与他人毫无关系。(原创:杨绛先生)附《史记.杨绛传》原创:刘黎平



杨绛先生《一百岁感言》

我今年一百岁,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边缘,我无法确知自己还能走多远,寿命是不由自主的,但我很清楚我快“回家”了。

我得洗净这一百年沾染的污秽回家。 

我没有“登泰山而小天下”之感,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平静的生活。

细想至此,我心静如水,我该平和地迎接每一天,准备回家。

在这物欲横流的人世间,人生一世实在是够苦。你存心做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实人吧,人家就利用你欺侮你。你稍有才德品貌,人家就嫉妒你排挤你。 你大度退让,人家就侵犯你损害你。你要不与人争,就得与世无求,同时还要维持实力准备斗争。你要和别人和平共处,就先得和他们周旋,还得准备随时吃亏。

少年贪玩,青年迷恋爱情,壮年汲汲于成名成家,暮年自安于自欺欺人。

人寿几何,顽铁能炼成的精金,能有多少?但不同程度的锻炼,必有不同程度的成绩;不同程度的纵欲放肆,必积下不同程度的顽劣。

上苍不会让所有幸福集中到某个人身上,得到爱情未必拥有金钱;

拥有金钱未必得到快乐;

得到快乐未必拥有健康;

拥有健康未必一切都会如愿以偿。

保持知足常乐的心态才是淬炼心智,净化心灵的最佳途径。

一切快乐的享受都属于精神,这种快乐把忍受变为享受,是精神对于物质的胜利,这便是人生哲学。

一个人经过不同程度的锻炼,就获得不同程度的修养、不同程度的效益。好比香料,捣得愈碎,磨得愈细,香得愈浓烈。

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,到最后才发现:

人生最曼妙的风景,

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……

我们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认可,

到最后才知道:

世界是自己的,

与他人毫无关系。

——杨绛

附《史记.杨绛传》原创:刘黎平先生

杨绛,本名季康,无锡人也,宣统三年生京师。父荫杭,讼师也,尝为浙江通判。姑杨荫榆,京师女子学堂祭酒,周大学士所痛恨者,然殉国以终。

 

绛生未百日,家南迁于沪。其于诸姊妹,容貌短小,杨父戏曰:“猫之良者,矮身短足也。”好读书,能文学,中英文俱佳,负笈东吴时,以文学称。杨父尝问:“三日不读书,如何?”绛答曰:“寡淡。”再问:“七日不读书,如何?”绛答曰:“虚度。”

 

年十七,欲入清华,惜乎东南中额不足,乃辗转东吴学堂,与费孝通同窗。绛虽未为佳丽,然清秀慧敏,温婉和蔼,慕之者众,男子每欲申意,费生必阻之,曰:“诸君好逑,我则为槛。”不欲绛为他人妻也。

 

年二十一,东吴大学堂群生汹涌,停课似无已时,绛无奈,乃北上,投燕京学堂,复又清华。费生闻之,夜不能寐,迎之者三,渴慕如此。

 

悠游清华,逢钱钟书。人生初见,绛以《醉翁亭记》目钱郎:“望之蔚然而深秀者,钱郎也”。盖当时钱郎,倜傥拔秀,虽敝袍旧袄,布履老镜,然风流不可掩。钱郎见杨女,盖心许矣。当时不交一语,然终生之志,不可移也。

 

钱郎有表弟曰孙令衔,谓钱郎曰:“杨女已有许配。”又语于绛曰:“钱郎已有婚娶。”钱郎闻之而疑,窃曰:“既与杨女同城,何必仰息他人,直取可也。”乃寄鸿雁,相约黄昏后,甫见,钱郎汲汲曰:“吾未婚娶。”绛笑曰:“妾未许配。”乃定上邪之好。

 

费生闻,大恨,质杨绛曰:“诸生之中,能为汝之夫君者,莫非吾也,以吾与汝相识久矣。”绛曰:“君尝有言,吾与尔不过朋友,然非情好,若君欲相好,则吾与尔绝矣。”费生怅恨,然亦无如何。

 

年二十四,嫁钱郎,其时在姑苏,钱郎衣玄,酷暑,汗涔涔,衣衫湿,有黄渍,诚狼狈也。钱学士曰:吾遇夫人前,未思婚娶;吾娶夫人后,不悔。

 

当时,钱学士乘桴往牛津,绛在清华,为夫君故,弃学从之游,生女于法兰西。

钱郎博学,然迂阔人也,百事不晓,拙于家计,点灯灯灭,倾茶茶泼,绛则不然,十指能抚弦,拳头立得马,彼时批注经史,此时庖厨烹鲜。夫君每有狼狈,绛则曰:“无碍”,钱学士赖以安。或赞曰:杨氏者,妻中称贤,女子称才。

 

民国二十七年,归来,颠沛辗转,或在蓝田,或在湘西,归沪。

 

杨师能文,成名先于钱学士。淞沪沦陷,为喜剧《称心如意》,《弄假成真》,沪人皆睹,当时闻名。

 

民国三十八年,九州剧变,当时风骚,多赴海外,钱与杨皆留。后数十年,有以此问杨师者,杨师曰:从昏朽小朝廷遁于海,诚非吾志;归于港澳,诚非斯文之地也;吾以襁褓母乳中,则已为中国人,舍此何归?

 

杨师以研究员聘。是时万象更替,杨师钱学士亦与于其中,杨师感其事,为小说曰《洗澡》,盖洗涤自新也。初阅之,以为乃余楠之事也,然则非也,书中不惟一人二人之事,一人二人之像,乃众生之事,众生之像。人人皆曰自新,人人皆难自新,所谓自新,不过见其峥嵘而已。书中奇妙处,许彦成、姚宓、丽琳三人行,些许暧昧,游目属意,书尽意未尽。

 

丙午岁,乱,钱学士不得免,己酉岁,其婿王德一闭门自缢死,诬其不敬于林帅,钱学士流信阳罗山干校,明年,杨师亦流于此。其时七月,杨师行,晓月凄凉,目皆路人,不见夫婿,不见娇女,杨师独行,泪溢于襟,入鼻咽腹,痛不可语。 

杨师有文曰《干校六记》,效《浮生六记》也,曰其在干校,多为稼轩事,割菜储粪,凿井学圃。为储粪,逢路人,则恭敬请之曰:“可粪于吾圃”。其态可掬也。 

与学士相去,不过里余,每相见,若西厢张生会莺莺,杨师戏曰:吾与夫君之会,岂胜却人间无数,虽才子佳人后花园,莫若妾与钱郎也。

孔子云:温柔敦厚;《国语》云:怨而不怒。《干校六记》有之。每于大事,隐晦之,其于琐碎,则不辞其繁,不舍其细,历历过目,如在境中。其书乡野老妪,与杨师共稼轩,曰:“先生此时虽苦,然终为朝廷之人,不过片时,当得返城,吾辈终生田垄,岂能与先生论。”

太史读《干校》,慨然深者,乃杨师某夕彷徨,见夕照在山,荒野无际,乃大顿悟,曰:吾为谁乎?吾为五台山鲁智深乎?踽踽然无所归,怅然满怀。太史读书至此,眼前心中空明,几欲散发乘舟去。

杨师钱学士,皆通晓西语。其时,伟人著作,欲为外文,周公曰:“吾知钱学士,此事非其不可。”乃征钱学士为编修,故得无事,杨师亦返。杨师外文,或胜钱学士,其晓英法语,年花甲,又修西班牙语,居然了悟,译《堂吉诃德》,风靡九州,售册百万。

初,钱学士不得闻达于天下,年八十,《围城》见于天下,以此闻名,天下亦知杨师。然仨读书自乐,朝夕闭门,不与世事。

或曰:初,乔公欲拔擢聂绀弩,以书与聂公,欲其为序,聂公怒曰:“鄙哉此文,吾不忍为序。”乔公乃转而拔擢钱学士。此事不可考也。

天下尽知钱学士杨师,然不知其女钱瑗亦高人也。博学巧慧,亦长于文学,三人实天作一家也。三人尝约:家中事,人各为记,合而为一,名曰我们仨,亦一乐也。

然钱瑗病矣,寝疾不起,自知大限,曰:“女儿不久,此书委吾,可乎?”父母噙泪颔首。钱瑗疾作,几不能握管,力书之五章,已不能食,不能言,历六日,居然死。其时丁丑年,明年,钱学士死,杨师孑然。 

杨师其时八十七,顾室中空空,斯人不在,呼钱郎,钱郎在镜框;呼爱女,爱女在黄泉。朝夕清冷,几无生趣。然虽恸极,思夫君娇女,事业未竟,乃埋首扉页,觅亲人于书卷间。 

其时钱学士书稿,往来烽火,蹀躞南北,历抗日内战,其时久矣,或碎裂如蝶,或黄黑难辨,杨师辨其迹,探其源,提其要,钩其玄,虽琐碎杂细,皆一一复原。数年,钱学士书稿得全,七万余纸,非常人所能堪也。

阅《我们仨》,多会心处。钱瑗曰:我与我父,兄弟也,且吾为兄,父为弟。萌态跃然,读之不能忍笑。

遥想杨师孑然空室,见夫君爱女遗文,昼夜研磨,何其痛也。白乐天所云:“世间好物不坚牢,彩云易散琉璃脆”,沉痛语也。

杨师自持淡泊,罕与世交,然杨师忘世,世不忘杨师,每有鸡汤佳文,则曰:杨师文也。其百岁,世间又有杨师百岁文,曰:吾即世界,与他人无涉。然语多假托,与仓央诗类。

丙申岁(2016),四月十九,公历5月25日,辰,杨师死,寿百又五岁。天下知与不知,皆哀之。或笑曰:尔等不读杨绛书,滥吹斯文,刷屏以吊杨师,谬哉,矫情哉。太史则曰:不然,不读杨师之书,而吊杨师之人,足见天下读书种子不绝,虽不学,亦曰有学。

或曰:杨师犬儒,某岁上书,斥后生诋钱学士。其事难辨,然欲知其为人,观其文可也。杨师为文,语多平实,温婉机智,罕涉是非,少詈辱人,读之莞尔,似非以攻讦为事者,方之当下,亦长者也。

(天下浮躁,老少皆竞,杨师以淡泊系天下风俗轻重十年,大功德也,然今日先生死矣,先生死矣!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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